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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章 鬼不像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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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裏。

非夕照舊從通微身體裏出來,眼睜睜地看著通微。她一點也沒有記得今天早上她做了什麽事差點害死通微,而是用她不懂事的眼睛看著通微。

通微睡著了,即使在睡夢中,他也睡得不安穩,眉頭微蹙。他會睡著,是因為人境給他的藥有安神的作用,而且,他的確需要休息,來恢覆他這些日子一塌糊塗的體力。

非夕第一次看見睡著的通微,在她一個多月的記憶中,“通微娘”是從來不會閉上眼睛的,他的眼睛黑黑的,亮亮的,像一種很漂亮的什麽東西,但要一定說是什麽東西,非夕又說不上來。

肚子又餓了,很餓很餓,昨天就餓了,但是通微娘說不可以吸血,他會生病。現在他這樣,就是生病了嗎?非夕猶豫地漂浮在通微身體的上方,低下頭看通微的臉,小小聲地叫了一聲,“通微娘。”

通微沒有回答。

“我餓了。”非夕不知道她為什麽這麽餓,那是因為她早上和通微的靈魂一陣掙紮,不但大損通微的元氣,也大傷她的元氣。她自己看不見自己,不知道她又變成了若有若無的一團白氣,通微是很頑強的,非夕雖然鬼氣濃重,卻抵消不了通微生靈強烈地滲透和消耗。早上的一陣掙紮,對他們兩個都傷害很大。

通微依然沒有回答;他雖然睡得不安穩,但是睡得很沈。

“非夕好餓好餓哦。”非夕又在通微耳邊小小聲地說。

通微氣息輕而漫長,他正在無意識地用習武人的方法,調理他自己的氣息。入境大師那一顆藥,是武林間久享大名的“烏金丸”,功能自然不只是安神保元,還有解毒、增長功力、療傷、駐顏等等功效,但是對於通微來說,反而是最不起眼的“安神”這一功效最為重要了。

好餓好餓,她怎麽辦?肚子好餓,怎麽會這麽餓?非夕在屋子裏轉來轉去,好幾次忍不住要對著通微的頸項咬下去,但是看見通僥蒼白的臉色,她一移到他的臉邊就沒有胃口,但是一離開,她就又好餓好餓。

通微娘說不能吸血,但是我很餓很餓……

非夕著急地在屋子裏團團亂轉,飄過來飄過去,飄到哪裏都不安心,她實在太餓了。

回頭看著沈睡的通微,非夕知道通微娘今夜可能不會醒來了,無可奈何,她準備回到通微體內去沈睡,至少,暫時不會感覺到饑餓。

飄過去的時候偶然,額頭與額頭相觸,她感覺到了通微沈睡的思維。在一個開滿紅花的花園裏,有一個女孩,手裏舉著一只翠綠的鳥兒,很清脆地笑:“通微,你看我這裏又有一只新的。”

一個穿白色櫻花衣裳的女孩,周圍有很多鳥兒圍著她飛,有些停在她的肩膀上,她頭上可笑地插著一朵小紫花,在鬢邊播啊搖的,隨時都會掉下來的樣子。但是笑得很燦爛,她的眼睛很大,烏黑明亮得可以映出整個世界,一切在她眼裏,都是最可愛的。

好可愛的女孩!非夕怔怔地停住,額頭對著額頭,她或許不是最漂亮,但她卻是最幸福!全身都有一種很耀眼的光彩,那是誰?為什麽,看起來如此眼熱?為什麽看到這麽美的畫面,心裏有一個角落,卻突然痛了起來?想哭呢,但是又沒有眼淚,非夕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,沒有眼淚。

通微的夢在繼續著,那翠綠的鳥兒突然離開她的手指,撲啦啦飛走了。女孩吃了一驚,卻突然聽見通微的聲音:“我幫你把它抓回來。”

非夕怔怔地感覺著,突然之間脫口而出:“不要!你會讓小綠害怕的!”她說出了口,才知道愕然,伸手捂住了嘴,她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。

那女孩笑著向通微撲了過來:“不要!你會讓小綠害怕的。”

非夕陡然尖叫一聲,她為什麽知道通微的夢?為什麽知道?她一下子躲得遠遠的,躲在通微的書桌底下,埋著頭再也不肯出來。

她那在耳邊的—聲尖叫把通微驚醒了過來,因為在沈睡中突然驚醒,他顯得很疲倦:“非夕?”

非夕躲在書桌下面:“非夕害怕。”

通微疲倦地坐起來,看著躲在書桌下面的她,“害怕什麽?”

“我知道通微娘的夢,好可怕好可怕。”非夕蒙著眼睛,“有一個和非夕很像的女孩,好可愛好可愛,非夕知道她要說的話,好可怕好可怕。”

她又記起來了?通微疲倦而深沈地看著她,你就是她,你怎麽能不知道?他心裏這麽想,卻溫言道:“別怕,只是做夢,不是真的。”

非夕固執地搖頭,“是真的是真的,通微娘一直叫她千夕,就像通微娘平時常常說的一樣。”

千夕?是千夕,讓你害怕?你害怕記起,那些快樂背後的痛苦嗎?通微無語,一時沒有接口。

“通微娘不喜歡我,通微娘為了千夕才要我的,通微娘老是騙我,”非夕在桌子底下哭,“通微娘,你為什麽要有我?一直都為了千夕嗎?你說我不是千夕,所以我是非夕。”

通微默然,過了一陣子,他低沈地道:“沒錯,有你,是為了千夕。”

非夕哭得更厲害:“通微娘不喜歡我。”

“通微娘沒有不喜歡你。”通微打斷她的話,“你長得很像千夕,通微娘怎麽會不喜歡你呢?”

非夕愕然。他這話,說了比不說還殘忍!他之所以要有她,是為了千夕,他之所以要對她好,還是因為,她長得很像千夕?“通微娘不疼我,不要我。”她還不懂得什麽叫做傷心叫做失落,心裏好難過,好難過,除了哭,她不會其他方法。

她在哭,落下的眼淚沒有形狀。通微知道,即使是半個千夕,她對他,仍然有那樣深的眷戀,即使是什麽也不懂的非夕,她的心,也是經不起他這樣的傷害的。靈魂被切成了兩半,卻依然斷不去那些魂牽夢縈的,想要愛他的,想要得到他的愛的心願。

千夕,所以我說我無法抗拒,無法抗拒,也只有你才能夠挑起我所有的感情。

非夕還在哭,突然桌子被人輕輕地推開,她被人抱住,她雖然不是被通微的手臂抱住,卻被他的靈體抱住,只聽通微在她耳邊說,“傻瓜,我怎麽會不要你?你是這麽乖,這麽乖的非夕。”他的眼睛淚光瑩然,卻在微笑,“你和千夕,我一樣喜歡……你們長得一模一樣,但是通微娘不會偏心,兩個,我都喜歡。”

非夕破涕為笑:“通微娘!”

通微擁著她,一剎那覺得很溫暖。半個千夕,如果他不能給千夕找到一個形體,其實,就這麽人鬼相處,又有什麽不好?只不過他害怕,握碎了十三顆魂石,她會不會就代替了他?他怕那個時候你找不到他,會很傷心,很失望。

我餓了。非夕被通微擁著,擡起頭,想告訴通微她餓了,突然看見,通微眼下淡淡的淤黑,蒼白的膚色,還有他今天沈睡不起的樣子。一句“我餓了。”話到嘴邊,卻縮了回去,再也沒提。

倒是通微註意到了她的模糊,輕輕伸手拍了拍她頭上的兩個發髻,柔聲道:“餓了?”變得如此模糊,鬼氣應該十分虛弱了。

反而非夕搖頭,“我不餓。”

通微微微一怔,知道她開始懂得體貼他,知道他現在身體不好,所以不肯吸他的血。淡淡一笑,通微扶著非夕的後頸,讓她的嘴唇慢慢接近自己的頸項,“不要緊的,通微娘現在已經好多了。”

非夕小聲地問:“吸血,通微娘會生病嗎?”

“不會。”通微扶著她的頭,像扶著一個嬰兒,讓她把嘴唇貼在自己頸項上。那一剎那心情很溫柔,居然真的有了一絲做母親的感覺,扶著自己的孩子,在哺乳的感覺。那感覺很荒謬,但是,非夕,這樣一個單純的小鬼,真的激發出了他心底深處的那一絲母性的感覺。

千夕,如果我真的能有這樣一個像你的女兒,那該有多好?

過了一會兒,非夕乖乖地擡起頭來:“我吃飽了。”

通微放開她,非夕的形象突然間清晰起來,依舊那樣幹凈的白色櫻花的頭繩,那樣白色櫻花的衣服,烏黑烏黑的眼睛,一切,就像她死去的那天一樣。看著如此清晰的她,通微突然有一股沖動,要握碎剩餘的魂石。他想見千夕,他一直想見的只是千夕,是長大的千夕,是會愛他會對他好的千夕,而不是這個只停留在五歲六歲階段的、傻傻的非夕。她似是而非,他面對著她,只能讓他想起,那些早就被忘記的他和她的快樂的過去……

非夕看見通微不說話凝視著她,反而有些畏縮,小小地往後飄退了一步,不知道為什麽,她知道通微娘看的不是她,被他這樣看了很久,她忍不住動了一下,然後又趕快不動,讓他這樣看著。

她這個孩子氣的動作,讓通微驚醒,她有些像千夕,卻又不是千夕。“非夕,你很想到外面去看看嗎?”他記得昨晚,她大吵大鬧,說要看天亮。

非夕怯怯地搖頭,她現在好怕通微娘不高興。

“出去看看吧,你,還小,把你關在屋子裏,是我不好。”通微走過去推開窗戶,窗外星月滿天,花香樹影,是很寂靜的夜。

非夕飄浮到窗口,和通微一起看著窗外似乎很陌生,又似乎很熟悉的世界。她既沒有像通微以為的那樣歡笑著沖出去,也沒有像第一次接觸外界的孩子,會感到害怕或者好奇。她就停在窗前,歪著頭,安靜地看著窗外的世界。

通微等了一陣,不見她出去,微微詫異地回過頭看她,卻看見非夕大大的,幽黑清晰的眼瞳,正映射著,窗外夜裏寂寞而美麗的世界。星月在她眼瞳裏閃閃發光,她擡起頭來,指著遠處的一個東西,嘩地一聲笑了,“花!”

是夜裏,一朵寂寞的梔子花,白色的梔子花,寂寞、孤傲地開了。

清香,滿地——

猶如非夕那雙千夕的眼睛。

通微情不自禁,滿腔的愛戀絞合著淒惻和悲哀,一起充進了他胸口。

滿腔的愛戀,無處可對人說,此時此刻,讓他情何以堪?情何以堪?情不自禁,通微猛地轉過頭去,愴然退了兩步。他有太多的心事想說,卻,無處去說,他有太多的心痛愛憐,卻,找不到他想要的那個人,轉過頭,只有一張相同的臉。

“通微——”

千夕的聲音傳人耳中,通微忍耐不住,轉過身來,捧住非夕的臉,印下一個吻,沙啞地道,“你是蒼天派遣來毀滅我的。”他一吻之後,別過頭去,連非夕也不看,推開房門,說不清是退是逃,拂袖而去。

“通微娘,”非夕怔怔地捂住自己的嘴,怔怔地看著通微倉皇離開,她一雙大大的眼睛,在夜色裏,亮亮地幾乎沒去了形狀。

——***——

他應該遭天打雷劈!

他居然控制不住自己,因為剛才在月光下,她和千夕是那麽相似,她有一雙千夕的眼睛,所以他在那一剎那情不自禁,他放縱自己把她當成了千夕。

他承認,他不是不知道非夕不是千夕,他只是在那一剎那太想念千夕,他需要一個東西來掩飾他那樣想念卻又尋覓不到的狼狽,所以他,故意地、刻意地,把她當作千夕來愛。

他無可抵賴他的行為,非夕只是個什麽也不懂的孩子,雖然她是個鬼,但她和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沒有什麽區別,他,被她天真地當作“娘”,被她信任被她依靠,他怎麽可以這樣?

疾走到與庭院只相隔一層木門的回廊底,他才轉過身來,背靠著木門,無力地放松自己,沿著木門跌坐在地上。

在他跌坐下去,一手扶地的時候,手腕發出“咯”的一聲微響,而心緒煩亂的他卻沒有聽入耳中,只是閉著眼睛,不知道拿自己怎麽辦好。

過了好一會兒,通微才慢慢地睜開眼睛,地上有些東西吸引了他的註意力,一些零碎的,黝黑的,小小的東西。

他這個地方向來纖塵不染,地上怎麽會有這種東西?看起來像石頭。

石頭?通微緩緩舉起自己的左手,他本將千夕的魂石用青繩系在左手的手腕上,現在,手腕上只剩下一些猶如骨頭的碎片,魂石,全部碎了!

他木然看著,過了好一陣子才明白,是他剛才跌坐下來的時候,不慎把魂石壓在手下,經青石地一撞,碎裂了。

又過了好一陣子,他才想起,魂石碎了,他為什麽還在?非夕,不,千夕呢?難道他的推測全部都是錯的,融入魂石,千夕不能從他身上重生嗎?一念到此,他擡起頭,全然忘記了自己剛才的倉皇和狼狽,他只想知道千夕呢?

擡起頭來,眼前不遠處有一雙眼睛,那眼睛盈盈含淚,卻綻然在微笑,大大的眼睛,星星的光彩全部在她眼裏,白色櫻花的發帶,白色櫻花的衣服,但是通微他知道她不是非夕。

無聲地,千夕撲入他懷裏,含淚道:“你這傻瓜,”

通微覺得自己飄浮了起來,魂魄離開了身體,他抱住了千夕,她滿眼盈盈的眼淚,卻也是盈盈的笑,“你怎麽能用你自己的魂魄來救我,你會死掉,你也會死掉!”

“不怕,如果死只是這樣,又有什麽值得害怕的?我只怕看不見你。”通微伸指去接觸她的眼淚,可是依然接不住,他的手指和她的臉頰都是空虛的,接觸的時候,依然相互穿透,只不過在穿透的時候雙方都有清晰的感覺。

“傻瓜,你還是生靈,不是鬼,你知不知道,淪落為鬼,鬼界裏有多少魑魅魍魎?多少惡靈兇靈?像你我這樣幹凈的鬼,沒有力量,除了閃閃避避,戰戰兢兢,隨時都可能變成別人嘴裏的佳肴美餐。”千夕含淚微笑,“能夠見你一面,能夠被你擁抱,我已經很滿足,你不可以跟著我做鬼,你是我拼了命而留下來的,你怎麽可以讓我失望?讓我白死?”

通微啞聲:“可是我……”

“不要可是。做人是很快樂的事,會有很美麗的白天,很多的鮮花,很多的小鳥,我到現在都還記得。人世間,藍天白雲,你知不知道,鬼界有多少鬼,想要做人,而不能,你怎麽可以自甘墮落?”千夕飄浮的一只手輕輕按上他的額頭,“你,是那麽幹凈,你怎麽可以輕易甘願墮落為鬼?”她的眼神淒然,“鬼有多汙穢,你知道嗎?”

通微倒抽一口冷氣:“千夕,我這麽辛苦才能見你一面,難道你,難道你竟然……竟然不願意跟我在一起,你竟然要離開我?”他陡然揚眉,“你存了心撇下我,你要我獨生,就是不願……”

千夕閉上眼睛打斷他,“我不是不願,而是不能!”她陡然睜開眼睛,“我不能!你明知道厲鬼附身絕無好下場,你用你的魂魄,讓我重生,這一兩個月,給你多大的傷害你難道不知道?你要我留下,難道,你真的為了短暫的相聚,可以不在乎你有沒有將來嗎?”

“我早就說過,通微此生,不求慈悲,但求有情!我寧願為你舍身!”通微按住她的雙肩用力搖晃,“將來?我還會有什麽將來?我的將來就像現在一樣,不會變的!你明知道我不是濟世救人的人!你明知道,我認定了一個就不會再要第二個!你就不要再編造理由,想要我去哪裏再找一個女孩來代替你!”他咬牙,“我告訴你,你休想!你休想!”

“我……”千夕啞口無言,“我……”

“你什麽?你還有什麽?你這一點點心思,難道我還不懂?”通微牢牢地抓住她,一個字一個字地道:“我說了,你休想!”

的確,我希望你不要再憂傷,忘記你自己曾經遭遇的令你遺憾的事,從頭找一個,能夠令你快樂的,活著的女孩。千夕淚珠瑩然,但是你卻惡狠狠地說我休想……“難道你不知道再和我一起你真的會死!會變成鬼!會變成那一種整天都要依靠在骨頭裏的和蛆蟲塵土在一起的東西嗎?”她一把從通微的手指掙開去。

“你知不知道!這些年我跟著你,白天我在小園裏,等著傍晚等著天黑,等著什麽時候我才可以去西風館找你……那有多恐怖你知道嗎?你不要看見鬼總是在天上飄,就以為做鬼和做神仙一樣!我拼了命留下你,難道就是要你陪著我死?陪著我做厲鬼嗎?!”她閉目低頭含淚大叫:“我不想你受苦啊!”

這樣恐怖的日子,你日日夜夜過了五年!你只是一個十五歲那年死去的女孩,你是怎麽過來的?怎麽忍受?通微看著她閃身開去,她在空中飄浮要比他熟練得多,“既然做鬼如此辛苦,我讓你做人!讓你做人,好不好?不要說離開!”他咬牙切齒,“否則,我回小園,日日看著你的白骨,我看你要怎麽離開我!”

你怎麽可以如此絕決?千夕飄浮回身,用淒然的眼神看他,“你怎麽可以這樣,你要我做人?我怎麽能做人?我已經連白骨,都快要朽掉了!”

通微指著地上他的身體,咬牙道:“你可以和我共用一個身體!”

什麽?千夕震驚!“你在說什麽?共用一個身體?你瘋了嗎!”

“為什麽不可以?你很害怕做鬼,你從小就害怕死人的,你不是很喜歡小花小草,你還有心願要看日出,不是嗎?”通微說得激動,“我答應過你,如果可以的話,我要帶你去看一次日出……為什麽你不願意陪我?”

借用通微的身體……看最後一次日出……千夕怔怔地看著地上通微的身體,他倚著木門,閉著眼睛,安詳得像一尊沈睡的剪影。從小,她就喜歡這個身體,喜歡這個人的味道,雖然那是婆羅門花不祥的味道,但是她喜歡,她喜歡這個人淡淡無情的眉目,喜歡手拉著手,去到山頭看日出,然後並肩坐在山頂上,聽著腳下瀑布的聲音……借用這個身體,看最後一次日出……她真的……可以嗎?

看見她黯然無語,通微過去握住她的手,“不要想將來,只要你和我現在過得快樂。”他執起千夕的手,輕輕吻了一下,然後說:“我愛你。”

直到死了這麽多年以後,她才聽見了他說這句話。無言,無言哽咽,撲入他懷裏,任他抱著自己。通微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,抱著她,輕輕地下沈,沈入到倚門沈睡的身體裏去。

——***——

如果千夕可以覆生那有多好,她不必做心願無法得償的鬼,因為她的心願,就是陪通微到老,這是她很小的時候,就沒有改變的心願,當然,她後來……也沒有機會改變。通微手指拈花,輕輕一轉,看著昨夜開去又謝去的那一朵梔子花重開,然後化為粉末。

為什麽他有這麽多能力,就是無法讓厲鬼變活人?嘴邊微略自嘲地一笑,厲鬼變人,這是多麽荒謬的奢望。千百年來多少人,想要延年益壽而不可得,何況死而覆生?諸葛孔明何等人才,想要違天延壽都不允許,何況千夕這樣一個單薄的小鬼想要重生?!如果重生那麽容易,這人間,真的早就不是人間了。等到通微想到此處,地上已經積聚了十朵梔子花的粉末,風一吹,成了一個詭異的形狀,

通微眉頭微蹙,拈指起算,算了幾次,都心緒不寧,這個異像,與他本身有關,卦者不卦自身之相,就像醫者不醫自身之疾,早是共識。預言師對自己的預言,一般而言是不準確的。是兇?是吉?拈起第十一朵殘花的時候,突然手指刺痛了一下,花枝上有刺,一滴血,順著蒼白的花瓣,滴落在了地上。

血?

血……

他突然驚醒,血!有一個辦法!千夕缺乏一個身體,而生人,承載不了厲鬼,那麽,給千夕一個不是活人的身體,就像容隱一樣!他是死魂入死身,因為魂魄離體未久,有降靈幫忙,就可以挽回。給千夕一個沒有生氣的身體,就不怕鬼氣和生氣相沖,就可以持久,並不一定要覆生為人,她早已脫離人性,在作為非夕的時候,就已經以血為生。不能讓她覆生為人,讓她覆生為妖,她,介意嗎?

他聽見靈魂深處傳來疑惑的聲音:“覆生為妖?”

“是的,千夕,我無能讓你重生為人,但是我可以讓你重生為妖,你莫忘了,我們是婆羅門花的血脈,天生就有著非人非妖的能力。我不能給你人身,但我可以給你一個不是人的身體。”通微目光凝視著滿地落花,然後淡淡地道:“我要給你創造一個身體!”

我要給你創造一個身體!

他說得錚然異常,擲地有聲!千夕聽得見,也感受得到通微說這話的信心和決心!“重生為妖……”她癡茫地重覆。她從未想過,從未想過有一天,可以有重生的希望,通微不擇手段,不顧一切,就是要她陪著他!所以,就算她死去,他也能把她找到,就算她魂散,他也能續魂,就算她不能為人,他也能讓她為妖!抗天抗命,就是拒絕兩個人別離!

“或許,不是活人,但是至少,可以看見太陽、鮮花,還有你最喜歡的飛鳥。”通微擡頭看著滿天落葉落花,一個人對著自己體內的鬼魂說:“我們會有很多很多的白天,可以看很多很多的日出。”

“我就不再是無形的……”千夕怔怔地道。

“對,不再是無形的,我會給你一個最好的身體。”

通微淡淡地道,語氣似乎很平淡,很自信。

“沒有我陪著你,你始終都是一個人,”千夕低聲道:“你會很寂寞嗎?”

通微沈默了一陣,西風館裏死寂,連蟲鳴聲都沒有,除了落葉沙沙,安靜得出奇,過了一陣子,他才回答:“我不會寂寞。”

千夕還沒有反應過來,就聽見通微冷冷地道:“我會恨你!”

他就是這麽偏激,似乎比誰都無情,但是對她卻是如此的執著!

通微——

過了一陣子,千夕輕輕地道:“我如果不能重生為妖,我如果不能陪你到老,我,也會恨你!”她說得很輕,但很堅定,“是你答應我的。”她不再退縮逃避了,比起通微,他那樣固執不顧一切的愛,他那樣近乎對著老天一步一步苛求而爭來的機會,她如果退縮,怎麽對得起他盡心竭力與命相爭而得來的現在?所以他說會恨她,不是空話,不是威脅,是真的。她從現在開始決定,要重生為妖,不在乎人,不在乎鬼,只在乎,她曾經那樣信誓旦旦地答應過他,要陪他到老!

那樣堅定的心願,難道她現在忘卻了?當初是如何不顧一切地強迫他活下來的?當初她是如何瘋狂地要挽回他的理智和生命,不惜拿任何可以抵押的東西去抵押,包括她年輕的生命和詛咒。

怎麽會不理解呢?通微現在的固執和她當初一樣,就是不顧一切的,都是希望可以挽留自己最重要的人。就是與天作對,與命運作對,與常倫天理作對,與自然作對,付出一切可以付出的,只要他們能在一起。

我要重生為妖!五年以來,她第一次有了一個新的信念,早已經放棄的藍天和白雲,早已經絕望的愛,在她的面前閃現,不到身化飛灰的那一刻,絕不放棄,即使是死亡,也無法阻止和愛的人在一起!

“我答應過你的,從來不會做不到。”通微淡淡地道,擡頭看著天色,“今天你還太虛弱,明天早上,我們就在這裏看日出!從太陽出來的那一刻,一直到它下山,你都可以看,看到你看厭了為止!”

千夕在他身體裏輕輕一笑:“好像太陽是被你管著,專程給我看厭的。”

通微牽起嘴角,淺淺一笑:“只要你肯看,什麽東西,我都會讓你看到看厭了為止。”

“我要重生為妖。”千夕回答:“除了明天的日出,我什麽也不看,我要等著重生為妖的那一天,自己看。”

“好。”通微淡淡地笑,笑得很幸福似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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